义门陈，绵延山岭中的寻忆

一
　　九江位于赣西北，是江西的北大门，这里襟江带湖，山峦竞秀。长江惊涛拍岸，鄱阳湖烟波浩渺。兀然峻峭的庐山与连绵叠嶂的九岭山，分居东西，绵长的幕阜山如一根扁担，把它们挑起。这块钟灵毓秀的土地，生长着山的粗狂与峻峭，流淌着水的静美与清柔，孕育了丰富多彩的人文，在赣鄱大地流传着难以计数的美丽故事。
　　在九江腹地有个山村，虽然她现在很小，但曾经很大，大到人们难以想象。曾经，她虽仅是一个家族的聚居地，却俨然一个小小的国。因皇权的干预，顷刻之间，她由大变小，分崩离析。但是，她留下来的故事，至今仍独一无二，甚至一直都在影响中国社会。
　　久慕她的名，早就应该去寻访她。可是，崇仰的心情，一直搁在沉静的角落。当我最近驱车两百里，来到这个神秘山村的时候，我内心暗自有些歉疚，我何不早点来寻她、会她？
　　这里的山不高，连绵的丘岭如波涛，起伏激荡。村子，被群山遮挡，对外面的人来说，有点山遥路远，似要千百度才可觅得。进得村子，见不到多少炊烟，人气不及诸多路过的邻村。如果不是有近些年新修的一些纪念建筑和设施，你根本不会觉得她有什么特别。她如此其貌不扬，你也许会认为，我的所谓崇仰是一种故弄玄虚。但真的，这是一个闻名遐迩的地方，是一个书写了传奇的村庄，是世界上几千万陈姓人的梦里老家，她义字当头，叫义门陈村。
　　当车行在山路上，我敞开窗，想感受山野的清凉。风，却呼呼地，急急促促，似有心思，不停地絮絮叨叨，往我的耳孔里，灌输它所历的千年故事。这些故事里，有雨雪，有晴阳，有春夏秋冬，有鸡鸣犬吠，有人间炊烟，有义门陈曾经的繁华，也有义门陈的失落。义门陈的故事有点久远，要去打捞她的浓墨重彩和细枝末节，还得追溯到公元731年。
　　那时唐开元十九年，虽然励精图治的皇帝开创了“开元盛世”，可是官拜耆作郎的陈润，却不愿再出仕，访友而见庐山一带湖光山色、风光旖旎，便像陶渊明一样隐居庐山，他也就成了江州陈氏的始祖。其孙陈旺，因官置业，迁居到浔阳县太平乡常乐里永清村，现德安义门陈村，肇基于这片秀美的土地，他是江州义门陈始祖。这个陈氏家族，从此秉忠孝节义，承耕读传家，勤劳耕耘，繁衍生息，从一家几口人，到几百口人，到巅峰的三千九百多人，十五代不分家，“室无私财，厨无别爨”，和睦共处。“长幼一心联族属，内外同心淑乡邦。”（宋太宗《旌陈兢公》）这个大家族鸾翔凤集，人才辈出，有“十八朝官”、“二十九位京官”、“九才子”、“八文龙”、“五十八位进士”等佳话。
　　当年的义门陈，可谓盛况空前，熙熙融融的市井，器宇轩昂的楼阁，一个家庭一个村，却是个大社会。且受浩荡皇恩，迎四方贵客，有古联为证：“接官厅内，尽是进士、博士、大学士；迎宾路上，又来侍郎、礼郎、尚书郎。”家崇孝悌之风，门尚敦睦之义。古往今来，若问哪个家庭同锅同食人口最多？合居时间最长？家族文化最盛？毫无疑问是义门陈。
　　
　　二
　　响当当的义门陈，我应该早点来仰视你的辉煌与荣耀，特别是那皇恩给予你至高无上的褒奖。
　　走进义门陈新建的文史馆，已经帮我们从浩渺的史册中，从令人眼花缭乱的斑驳墨迹里，捋清了唐至宋三朝皇家赐予义门陈的御墨。这些墨宝，何止是义门陈的自豪，分明还有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帝们，被义门陈的佳话和创举所感动，乃至震惊的心情。
　　据记载，是“人君幼冲”的唐僖宗，第一个旌表义门陈。唐中和四年，他才二十岁，却当了八年皇帝，此时江州陈氏已是数代同居。他御笔亲书“义门陈氏”匾，同时，赐诗赞道“问道江南谁第一，咸称惟有义门陈”，赐联“九重天上旌书贵，千古人间义字香”。从此，中国历史上，有了个专属的名词：“义门陈”。如今复制的“义门陈氏”厚匾，高挂在文史馆大门上，炫耀着义门陈人的荣光。
　　威名赫赫的宋太宗，竟然也被震惊到了！他不吝旌赐义门陈为“真良家”和“义居人”，还下令将“义门家法”收藏于国史馆，并一边赐诗，一边赠联。他御赠的“聚族三千口天下第一，同居五百年世上无双”，如今鑱刻在文史馆前最气派的石柱上。
　　宋仁宗，这位宋朝在位最长的皇帝，其震惊的程度大概是最严重的。他的父亲宋真宗只是赐联“三千余口文章地，五百年来孝义家。”他却一口气追封陈旺等五位义门世祖为国公。据说他微服私访义门陈，回去后竟被吓病了，他震惊之余，更忧虑义门陈过于庞大，危及皇权。于是他就亲自管起了人家的家务事，下旨义门陈分庄，义门陈村也由此衰落。
　　这就是义门陈的荣悲史，皇家的频繁旌表，让义门陈名扬天下，但最终还是给了最沉痛的一击。这一击后，义门陈被分析为二百九十一庄，遣散到各地，凄惨地背井离乡，江河为之哽咽。这一击给义门陈深刺了一道伤口，至今未能愈合，再也无法愈合。从此义门陈凋敝，凋敝得现今的义门陈村，几乎没有了陈姓人家。
　　缓步在义门陈文史馆，看到许多的历史名人，他们对义门陈也曾赞叹不已。朱熹诗赞：“唐宋令名久著，义门孝德流芳。”欧阳修题：“江州奕世”，黄庭坚题：“义门流芳”，裴愈题“天下第一家”，岳飞有诗《题义门三孝图》，还有寇准、吕蒙正、吕端、苏东坡、周必大等等，或题匾，或赠诗。这个江州的家族，真是荣光无双。
　　难道事物真是物极必反？繁华、荣光之后的衰落，更让人伤感。这伤感不仅有宋仁宗的强制分庄，还有金兵的血洗和朱元璋报复陈友谅的殃及和洗劫。哪个家庭还会遭遇如此的梦魇？历史上再没有了，历史再也不可能如此演绎了。
　　虽然，近些年来，义门陈村不仅新建了文史馆，还恢复了五祖祠、三重门、旌表台、接官厅、议事厅，修整了旺公陵园，新建了文化广场、分庄广场和分庄纪念碑等，还有诸多今人捐建的庄亭，星罗棋布地亭亭玉立。但我寻寻觅觅，还有许多写入义门陈家族史的建筑，旌表堂、百婴堂、馈食堂在哪里？击鼓楼、秋千院、百犬牢在哪里？寿安堂、御书楼、东佳书院在哪里？答案自然是伤感的。
　　经历了浩劫，经历了时光的尘封，义门陈繁华时的盛景，都回归了自然，还给了山水，还给了田野，只让埋在土里的瓦当和碗片，诉说着当年的人丁兴旺；只让残存的圣旨碑和旺井等，追忆着当年的荣宗耀祖。
　　一切物的归于尘土，而那闪烁着耀眼之光的史话，却是岁月与时光无法消磨的。义门陈作为古代世族典范的声誉，千秋传颂。
　　
　　三
　　从义门陈的纪念广场，迈上旌表台，再登上建有三重门的陡坡，分庄纪念碑屹立在小山巅，高耸在蔚蓝的天宇。黄庭坚的“义门流芳”和欧阳修的“江州奕世”，都醒目地镶嵌在碑上。
　　拾阶而上纪念碑顶的观景台，瞭望四野群岭逶迤，郁郁葱葱。正前方有一坳层叠的水田，漾着嶙峋的水光，在山路旁有两栋二层的人家，水田就是他们的耕作吧？右下侧的分庄广场，不仅立着陈旺的塑像，还竖着十二块刻着“孝”、“义”、“仁”、“善”等的功德碑，记录着现代各地义门陈名人的功德，是义门陈精神得到传承的实证。
　　“问渠那得清如许？为有源头活水来。”（朱熹《观书有感》）极目丘陵的重峦，望着四野的清翠，我寻思着义门陈背后的秘诀。是什么原因，是什么内在，让义门陈虽分庄近千年，毁村几百年，名声与精神，不仅始终不衰，还一直被传颂？翻开义门陈的史册，赫然写着六个大字：家法、家训、家范。
　　“没有规矩，不成方圆。”家大业大，靠天然的自发自觉，犹如任草木自然地无序生长，只能杂乱无章。义门陈的规矩，凝聚了七世祖陈崇的心血。
　　义门陈从五世祖陈青开始，设立家长。陈崇以第三任家长的身份，审视和思索，庞大的家族如何才能长治久安？他官居江州长史，才学不凡。他忧虑族人“愚知不同，苟无肃睦之方”，便把满腹经纶的“修齐治平”，融汇于家族的管理。
　　翻阅陈崇制定的《义门陈氏家法三十三条》，我敢断定，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。家法细致完整，面面俱到。大到立主事、设书院、男女婚事，小到“男女冠笄之事”、妇人脂粉之事，无所不包。我也猜，他是个大同社会的理想主义者，家法里处处是“人人平等”、“按需分配”的思想，甚至规定了“一夫一妻制”。我想，至公无私，“垂五教，敦九族”，是成就义门陈“八百头牛耕日月，三千灯火读文章”（吕端《赞义门》）盛况的秘诀吧。
　　品读《义门陈氏家训十六条》，我又想，他应该也是位严厉的家长。家训禁行严明，训子孙立身处世、持家治业，禁非崇正。这不就是“忠孝节义、耕读传家”淳厚家风的秘诀吗？
　　精读《义门陈家范十二则》，我想，他应是位儒雅之士，否则，家范怎么可能写得如此家国情怀。从国到家，从敬祖宗到训子孙，从联族党到睦邻里，讲道理苦口婆心，提期望诲人不倦，闪烁着儒家思想的光芒。这正是义门陈家风懿范的秘诀。
　　我清楚了，家法、家训、家范，就是义门陈的内核。我所要找寻的秘诀，其实就是中华文化中，那些厚古照今、源远流长的思想与智慧。义门陈人将它们发扬光大，并把“和合”的思想发挥到了一个极致，完备于自己家族的制度，润泽在族人的骨髓，彰显在一代又一代义门陈人的修为。
　　家法、家训、家范，是义门陈的大故事，而“三孝省亲”、“舔目复明”、“割股救母”、“割股疗夫”、“碎鸽和酒”、“永不分梨”等诸多小故事，如果你去这山岭中寻觅，去细细品味，也一定会感慨良深。这些孝义亲情的小故事，闪耀着柔美的光芒，如清纯、微甜的泉水，沁人心扉，感染人，启迪人。
　　义门陈，赣鄱热土上的一段佳话，中华大地上的一段传奇。这样一个山村，一个家族，在漫漫历史长河中，引发人们不可穷尽的追忆与遐思。优良的家训家风，护佑着家族成员的健康成长，塑造人的内心，也塑造人的人生。
　　我把生命中的几个小时，留在了这个小山村，一惊一叹，心情的瞬息变化，穿越了千年的时光。我漫步其中，寻觅着，山峦的一起一伏，溪水的一淙一荡，让我把今后的岁月，与义门陈有个不解的牵扯。